《芈月传》拒绝重复甄嬛却也拒绝了安全

电视剧《芈月传》播出后，尽管收视攀升，但却接连遭遇负面评价，这再次印证了我的观点：撬动观众的情绪，是一门纤细的艺术，对，纤细。用这个词，是为了说明，这门艺术是多么不可捉摸、飘忽不定，而且无法复制。

比如，参加选秀比赛的选手，在比赛中讲述了自己家人的不幸遭遇，尽管TA的歌艺，在众多选手中，不算最强的，但就是这个诉说，激起了观众的同情，也让节目制作方得到了满足，因为TA有传播价值，也就是这么轻轻一撬，也许TA从此就星途随顺，慢慢成了巨星，在福布斯榜上有了位置，几千万几亿的收入，天上地下的命运，或许只因为那轻轻一撬。比如，身家深厚的电影公司，制作了草根题材的电影，又让草根出身的电影人在前台执掌创作，这轻轻一撬，瞬间就满足了观众的诉求，人们到电影院去看电影，似乎也是在给草根们长精神，丝毫不会考虑，台前幕后的人，早都不是草根身份。

换个时间地点，或者颜值不够高，再去上台诉说身世，没准就会被人唾弃，换个真实的草根影人，人们又会嫌弃他的作品寒酸，这情绪的艺术，真是飘忽难断。

《芈月传》的遭遇也是这样。人们不断拿它和《甄嬛传》进行比较，不断吐槽，吐糟的重点，多半是它的对白不够文学化，不如《甄嬛传》雅致，细节有瑕疵，服装颜色搭配不够协调，配角们颜值不高。这这这……最让人震惊的地方就在这里，人们真的是忘了，当年《甄嬛传》播出时，遭遇的是同样的吐槽，人们觉得它的对白过于文学化，有模仿《红楼梦》、过分酸腐矫情的嫌疑，“极好的”被制作成各种段子，引发了大规模的调侃，有网友写了《流潋紫你是来黑中文系的吧？》这样的帖子，仔细追究字句上的漏洞。在细节上，人们也找出许多和史实不符的地方，天涯上的吐槽帖《我们一起来吐槽甄嬛传电视剧的bug吧》至今也音容宛在，若干穿帮镜头，被集合在一起制作成视频，在微博上转发得异常火爆。至于配角们的颜值、服装搭配、场景过分唯美，都曾是吐槽的对象，现如今，这些瑕疵都不见了，《甄嬛传》成了不可企及的经典，而《芈月传》成了东施效颦。

人们真健忘。

也许不是健忘，而是因为，《芈月传》的编导们，不太想重复《甄嬛传》的成功元素，想在价值取向、故事发展方式、女性命运、服饰场景等等方面，和《芈月传》有所区别。接受采访时，郑晓龙导演曾说：“不想被对比，剧本的台词、配音但凡像《甄嬛传》的，都要拿掉。”其实，如果把《甄嬛传》中的成功元素直接搬用，安全性会很高，类型文艺，根本是不怕重复的。黄善禄先生写过一本《美国通俗小说史》，说的就是这回事，那些小说家们，一辈子都在重复一个故事，有的作家，写了几百本言情小说，完全是一个套路，结果，她厌倦了，想突破自己，开拓新的故事，立刻被市场惩罚，她只好重新回来写那些灰姑娘故事；有的作家，写了一大堆西部小说，主角都英勇得胜，他也有点不耐烦了，终于让主角死去了一次，那本小说立刻滞销。事情就是这样，在类型文艺里，重复是最安全的，观众或者读者，很多时候求的就是一个放心。

但郑晓龙导演，作为一个尝试过多种题材电视剧的导演，面对一个体量这么大的制作，对重复自己有了厌倦之心，他想要“不一样”，故事已经有相近的成分了，都是古装戏，都在讲述女性在险恶环境下的突围，都在讲述她们如何成为政治家，如果在其它方面过分接近，那它就不过是两个套了不同色调的印刷版而已。于是，《芈月传》的说话方式变了，色调变了，人物构架变了，女性宫斗的激烈程度变了，以至于让观众觉得，《芈月传》中的女人们，穿越到《甄嬛传》里去，活不过两集，《甄嬛传》中不那么厉害的安陵容，穿越到《芈月传》里，都能把所有人斗败。

最重要的是，价值取向变了，在《甄嬛传》里，故事被放到了清朝，国人性格在宋明以后主流思想哲学的钳制下，变得枯瘦谨慎，而在《芈月传》的时代，国人的性格，还有着混沌初开时代的豪放和清朗；在《甄嬛传》里，女性是在男性制定的规则下突围，《芈月传》里，芈月所代表的女人们，却试图成为规则制定者，她们代表着各自的国家，她们的争斗，不仅仅是为着自身的上位夺权，而是为着自己身后的国家利益。

《芈月传》的人物性格命运的设计，都是按照这种格局来进行的，原剧本第一稿，芈月就已经黑化，待身边人冷酷无情，几经修改后，芈月的性格基调变了，以良善硬净的面貌出现。童年的芈月，不惧怕权势，敢于和大王对着干，在厨房偷包子，爬树掏鸟窝，给深宫带来一缕清风，青年时的芈月，行事为人都刚强有主见，为了给黄歇出头，不惜露出莽勇的命门。所有这些，都是为了把她的性格特质锤炼得结结实实，一步步营造出她的女性政治家形象，在郑晓龙导演看来，她并非甄嬛式的后宫红粉战士，而是有着更大格局的政治家，“一个弱女子，竟推动中国实现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转化。”

也是为了突出这种取向，孙俪和刘涛的形象设计，都趋向英气一路，她们本来就曾是军人，经历过部队的锤炼，比许多女演员要干练硬朗，而《芈月传》更是努力突出她们的这种气质，芈月的鬓边垂着短发，说话做事风风火火，配音也有男孩子气，芈姝说话干脆，做事果断。和她们配戏的一众男星，例如方中信、黄轩，也都是男性气质浓厚的演员。总之，《芈月传》更具雄性气质，这和导演的气质关系紧密，郑晓龙导演是在部队长大的：“我的父母是军人，我从小是听着起床号、熄灯号长大的，接受的教育大抵是当兵、当职业军人，上战场、杀敌、报国。”

但，所有这些纤细的改变，却撬动起了anti的情绪。它之所以出现负面口碑，重要原因之一，是它没能拍成《甄嬛传2》。

改变这一切，改变这种被一时的激愤推动的不满，只有两个办法，隔一点距离看，隔一段时间看。隔一点距离看，或许只有外国人才能做到，外国观众，或许更在意这个故事的整体格局，而不是细节瑕疵——不存在没有瑕疵的作品，所以，正在热播的《芈月传》，得到了海外观众的瞩目，据导演郑晓龙介绍，《芈月传》的热度“大大超过了《甄嬛传》”，在还没有开播前，就已经开始接到包括美国的Netflix在内的海外订单，而且价格比《甄嬛传》还高。而隔一段时间看，我们却可以做到，或许等到时间过去，被撬动起来的不满情绪渐渐淡去，《芈月传》也会像《甄嬛传》一样，获得自己应得的地位。

这是我们的现状，我们总是对当下的一切感到不满，直到我们进入新的当下。《芈月传》没有那么坏，而且当得起“好”这个字，但发生在当下的好，我们往往看不到。